许裕全《从大丽花到兰花》读后感

在马华作家当中,我喜欢许裕全的散文。他不以华美的辞藻取胜,遣词用字不晦涩,内容平易却有力地在读者心中烙下深刻印象。当然,这是我通过得奖合集以及报刊,对他的散文有限的了解。
买下《从大丽花到兰花》,除了对内容感到兴趣,主要想得个亲笔签名(作者在书法上很有些造诣)。书到手的那段日子,家事带来沉甸甸的感觉,压在心上。我一直没勇气翻开这本书。直到今日,将近一年了吧。

《从大丽花到兰花》收录了13篇有关父母病重、笔者照顾两老血淋淋的记事。作者双肩担起截肢的父亲、瘫痪的母亲,照顾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这本文集梳理从得知父亲患病那一刻,到父亲离世、母亲最后也步上黄泉的记录。作者如此勇敢地直视生命,让读者读起来心惊胆战。





<三十五岁的礼物>

刻画作者跟其父虽然生日只差一天,性格相像,感情却疏离。“只能说真实父亲的形象与我理想的父亲雏形有落差;或者反过来说,我也不是父亲心目中理想的儿子”;“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十九年间,磨合出了一种似近不远的父子关系,我们鲜少交谈,或者无话可谈……彼此浸淫在一种冷氛围、冷关系里”;“十六年过去,半岛的南端与北端相距八百多公里,成了我与父亲的安全距离……”现实里,很多父子的关系,都处在这样的状况吧。或许一如作者所言:“这与爱或不爱无关……我们走不进彼此,只能相望,似近又遥远的距离……”情节急转,作者三十五岁那年,“清楚地看到人生被剖开两边,一边是曾经摧残的过去,一边是进行缓慢的当下与模糊的未来。”那年端午,他接到母亲的电话,说父亲病倒了。凌晨,电话又响起来,他听见一把男声幽幽自手机传来:“我,要,死了。”翌日,他搭长途车,直驱老家。


<遇见父亲>

回到老家附近的医院,见到父亲,作者傻愣得说不出话,“那真的是我的父亲吗?农历年才见过面,行动自如的,怎么此刻如此认生,躺成了一个痛苦的疾病符号?”他的父亲肺积水,胃出血,医生冷不防把父亲的被单掀开,露出他的双脚。“父亲的五根左脚指,全都变黑了。那种黑……像干枯的树枝、像木炭,像是随手一折,便会从脚板无痛无痒的剥摘下来的恐怖”。他的父亲必须截肢,从膝盖以下四寸的部位开始。事情还有更坏的,父亲肾衰竭,必须洗肾,而且前列腺肿大,无法排尿。医生问起父亲的细节,作者除了他久远的糖尿病史,一无所知。这让他心虚。接着作者清楚地讲述了医生把塑料管从父亲鼻孔穿进去(啊啊,这是九年前我亲历的噩梦!);瞥见父亲落泪,听见他凄厉的哀嚎;也看着医生把尿管塞进父亲的尿道……“父亲别过头,不愿与我有一丝眼神接触……那……剔除了肉身疼痛以外,攸关男人尊严……”事情发生了,作者与父亲相遇在生死交关这一刻,“这不是选不选择的问题,这是父亲的战役,我带他出征沙场,有想过失败,但更多的是如何让他活下来。”


<从实兆远到怡保>

在医院看护父亲,医院没有为加速提供躺椅。夜晚,作者躺在会客室的破旧沙发……(就像妹当年在医院看顾我,也受尽煎熬吧。)父亲持续发烧、红血球与血小板不足,胰岛素加倍了血糖依然降不下来。心脏病未愈,动手术成功力不及三成。父亲的小腿,已经受到感染。等候手术的日子,医生让作者到楼上去看看截肢的病患,做心理准备。“若这里不是医院,我还真以误闯了战火蹂躏的临时救难所,眼前皆是残兵败卒。”啊,现实那么残酷,真让人不忍读下去。心脏病爆发过,作者的父亲需要休养,而且不适合做全身麻醉。不愿面对现实,他的父亲想去看中医了。手术一再拖延,最后被院方安排转换去市区的医院,一路上,禁止喝水,喝水会影响麻醉反应。漫长的折难,还在持续中。


<告别左脚>

作者把父亲手术拖了又拖,一直到签下手术同意书,父亲动手术的经过,详细记录下来。“做例行检查,听心跳、电筒照眼睛、摸额头、看要被截肢的脚……”;“又来了一批医生,蜻蜓点水交谈些什么,摸摸父亲的脚又走开了。父亲的脚成了无声的展示场,供人参观点评”;说到签手术同意书时,“父亲有些犹豫,迟迟不肯动笔……双眼茫然空洞在文件前失魂走神……”(这让我想起九年前住院动手术的经历,虽然我是当事人,作者是病人家属,切入角度不一样。)在等待父亲动手术的过程,作者担忧手术会夺走父亲的性命,一如十五岁那年,他面对大哥过世。作者的父亲在清醒的情况下截肢,失去了左脚。但到底“活了下来……苦日子正要开始……”


<尿片战争>

全文(按此链接阅读)

父亲出院,作者先回新山筹备,准备把父亲带往自己生活的地方看护。之后,也许一心回到老家吧,“八百多公里的路我只用了不到六个小时抵达,若不是开得太快,便是在夜色中飞得太低了”。把父亲带回新山的家,他先是漏了买调整卧床,让父亲躺在地上的床褥,夜晚尿频,他费尽力气把父亲抬起,带去厕所,等候父亲排尿。到后来,因为身心疲惫,父亲却不一次过把尿排完,他脾气爆发,“这一点点尿量难道你就不能忍一下?……”父亲说:“你还没老,你不明白有尿放不出的感受。”“我早早叫你穿纸尿片,你又不肯……”;“一个生病的男人谈什么耻辱?一张纸尿片在你心里有多厚,有比你脸皮更厚吗?”;“妈妈血压高……你还在为这些有的没的折磨我们。你……凭什么那么自私?”后来父亲穿上尿布,却排放不出,忍了一夜尿,“像是对应我无声的惩罚。”装置了导尿管,父亲“尿道流淌出来的,竟是浊黄浓稠的液体……”,“完全排出时,他帘布肌肉线条随之放松舒缓……”经历一连串事,作者才想起曾经在公厕有长者表示羡慕他排尿如此顺畅。作者省思,也许有一天,当他够老,老到能体会有尿排不出时,纸尿片便是他要面对的战争了。


<阿玛鲁医生>

全文(按此链接阅读)

这篇特别感动,好些情节都催人泪下。作者的父亲洗肾住院,洗了肾,截肢的伤口也就在那里看骨科专科周医生,他草草检查,就收了昂贵的费用。“这里所用的医疗品都是上等的,当然不能与外边那些山寨版诊所相比……”之后,每当周医生来复诊,作者的数字恐惧症都要发作。父亲出院后,作者载父亲去印籍诊所检查。医生担当不起风险,介绍了专科Dr. Amalourde给他。从一开始,这个医生就给人留下极好的印象。“亲自走出诊所帮我把父亲的轮椅推进去”,“用了近两小时处理父亲的伤口”,“甚至将鼻翼凑近患处,嗅闻判断伤口的腐烂程度”,“把营业时间延长,拉下半截铁闸门”等候作者放工把父亲送去,一直到后来父亲意外摔伤,好不容易逐渐康复的小腿又重伤,作者灰心到极点,医生不只劝慰他别生父亲的气,还免费替他父亲动手术……无良医生VS善良医生,——这篇散文的情节前后有反衬作用,加上人间难得有这么好心肠的医生,着实感动。作者彻底沮丧的心情,也描写得淋漓尽致。“好朋友也只是传来简讯说:我精神上支持你。仿佛在空中给了我一个虚幻的拥抱,冷漠得让我怀疑。”也许自己也动过手术吧,经常遭遇身体各样的痛,对于苦难时,旁人伸出的一双手那种感动,很有共鸣。(散文一开始,病患需要市场做握球运动的书写,令我想起动手术时期练气的那个小仪器。吹呀吹,吹呀吹……,现在想起可以会心一笑了。)这篇最后第三段的转折部分,感觉有点不大顺呢。


<学步>

这篇有狂风暴雨后,雨势变小的感觉。作者的父亲还是经常洗肾,不过申请到津贴了。作者让父亲学走路,起初父亲不肯,硬要安装义肢。作者顾虑到好几点,没有答应。后来父亲同意学习,之后却放弃了,选择坐在轮椅上,日常渐渐可以自理,只是在电话中,还是向亲友申诉,儿子不让他装义肢。陪伴父亲学走路的部分,作者挂钩去小时候父亲也伴着他学走路的联想,也许是“仅有想象的”(作者跟父亲关系一向疏离,没有温暖的记忆),这部分的描写,也就显得比较弱,没有其他部分的感染力。


<银河逆旅>

这篇带有玄幻色彩。作者写母亲中风入院,接到消息,他一路赶回,路上泪流不止。检查报告确定是脑栓塞,身体左侧从颜面至手脚以降,全瘫了。她“歪斜的嘴裂开,哭脸变形扭曲,口水不受自主的一直从嘴角流淌出来……”母亲是作者的女王,他许诺照顾母亲一辈子。真情流露,对比之前几篇,显然作者跟母亲感情笃深,远非跟父亲的关系能及。母亲因为药物关系,产生了谵妄症,进入奇异的时空,忽而见到对面床的阿嫲跟自己聊天,忽而见到去世多年的儿子回来,非常灵异。有些情节,好比猫眼闪着绿光鬼火,应该是虚构的情节吧,——文体介于小说和散文?这篇的写法,感觉有润笔或下多些心思,形容比较文艺。“看似幸福的浸泡在一个巨大的蜜糖梦池里,呼噜声响,贪婪的欲把前半生的劳累一次过梦完,把世界拒绝在外。”“躺卧成一个恒久仰天长啸的姿势,喉咙发出咕噜咕噜声,一口很深很深的井。”结尾,“我身披月光,回头望,感觉母亲真的回家了。生活,翻过了一夜,家里多了一副轮椅。”很令人惆怅的感觉啊。


<治水>

“父母再怎么伟大,一有病痛,全成了无理之人,根本无理可谈。尤其是父亲,母亲常埋怨他,即使身体各个器官都坏了,就只有那张嘴活着,脱下假牙都还可以咬死人。”接着作者以自嘲的口吻,写成天带着做轮椅的父母去医院,他四十岁未到,便拥有生命总的双B了:一辆Benz,一辆BMW,——指的,是轮椅。一如之前的几篇的描写,作者工作的当儿,还得趁着空隙,或放工后,赶去载送父母和看顾他们。父母的假牙先后丢失,父亲在家行动不便。有前列腺的父亲顾着面子问题,一再给作者添麻烦,让他夜夜不能安眠……有些部分的描写,过于夸张,比如写父亲的假牙到垃圾槽找,母亲的假牙到粪池寻。描写到替父亲插尿管那一幕,惊心动魄,真的想起手术后那阵子的深刻体验,能自然进食、排泄,就是一种幸福啊!“这么多年来,无缘的父子从没深谈过几句,疏离得像南北两极……而我觉得,再也没有比这一种接触更让人觉得无分父子、你我的坦然相对……疾病把我们紧紧栓绑成一个命运共同体,我走进父亲的生命,看见了生命之本源……”;面对生命,作者感叹,“不求有多,表面的幸福也是一种福气,静静生活着也是一种美好。或许是吧,非得经历这么一桩,才能让我学会对待一个老去的生命和自己。”


<从大丽花到兰花>

如果这个题目让人联想到美丽的花,那真叫人惆怅呢。这里的大丽花和兰花,指的是两栋医院里的楼。作者的父亲洗肾逾三年,母亲也肾衰竭,加入洗肾行列。母亲进入手术房,要在腹腔开洞孔,安装一个“人工水龙头”,让半身中风的她进行洗肾。就在这时候,腹腔低血糖休克昏迷……父亲也住进院。于是作者穿梭在两栋楼,大丽花和兰花,忙忙碌碌服侍双亲,心力绞碎。“这对相看两相厌的老人家,如今又再一次在我的人生擂台上打成平手了……”

<漫长的告别>

作者的父亲出院后,体能更差了。他用以支撑的单脚似乎没力了。接着的变化是,他的第四根脚趾无来由的,变黑了。“医生用刀子,轻易的就把父亲的脚趾给切下来,像切断薯条一样。”接下来切第二根、第三根……医生提议再次截肢,因为脚不能医了。“切脚,只有死路一条”,父亲摇摇头。父亲的心意反复,甚至有一次,反问作者切还是不切。谁都担当不起后果,事情一拖再拖。疲惫已经导致作者幻听,风吹草动都提心吊胆。最后,“截肢已不是救父亲的方法了,即使截肢,最大的可能是,他会在手术台上死去。”“父亲被切去二分之一的脚板,裸露糊糊烂烂的伤口”;“那只烂脚用一块布盖着,每个医生都来翻翻盖盖,不久引来许多苍蝇在上面盘旋”;“掀开纱布,看见许多蛆虫在蠕动……”“父亲曾说,如果他和母亲遗弃倒下来,我肯定只会救母亲而已”,作者跟父亲关系疏离,但是他说,“他可以不是一个好父亲,但我绝对要做一个好儿子”。尽管如此,看护两个患病的老人,他已经几近崩溃,终于在医生面对流下了泪。“原来我从来都 不坚强,我也想有个能分担的双手……”走到生命的尽头,作者的父亲,“一整个晚上都在喊妈妈、妈妈”,人老了,最终退回到孩子的身份。临终,作者把父亲载回老家,跟他母亲见面,向亲友道别。跟父亲洗伤口,替父亲擦身时,他模模糊糊说了句话:“养你们这些孩子,值得。”作者停下手,哭得不能自己。“几乎把这几年来的辛苦、一切艰难委屈都宣泄出来。”跟着文字从头读到这里,就会理解那种泄洪的情绪,一路走来,患病的父亲对作者可是又怨又骂,两人经常争吵。作者的父亲走了。“我将你从肩膀卸下……此次告别,不是离去,而是让你重新住在我心里。”


<牵手>

这篇更明显感受到作者对母亲的爱宠,一如作者所言:“前世母亲一定是我的女儿,才让我这么的宝贝宠溺。”握着母亲的手写心经那一部分,读起来很温馨。刻画舍不得放手,到不忍心而狠心放手让母亲脱离苦海的一幕幕,特别揪心,让人泪奔。而母亲走后,作者没有号啕大哭,可是悲痛的效果更悲痛。“人说灵魂有二十一克,离开人体后,会漂浮徘徊,所以母亲一定还在我左右……”;“车子发动,我犹不放心,拦下他们,爬上车掀开包裹的白布,再一次抚摸母亲的脸说:妈妈,不要怕,你在前头先走,我在后面跟着……”作者是要淘尽读者的泪水吗?


<全家福>

“被定格在全家福的身影其实也不代表永恒,它只是彼时的一种存在。”追溯一家人的命运,作者的大哥在多年前车祸过世;二姐嫁给好赌的二姐夫,二姐夫悬梁自杀,留下追债者折磨妻小;大姐患癌康复,二姐失去子宫……拍不齐的全家福拍成后,大哥去世,接着到二姐夫身亡,最后是双亲辞世,老家被白蚁啃噬,“老家终于塌了,成了记忆的遗址……”

“或许,这就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,美丽的缺憾吧!”作者说。

文集读毕,那种漫漫、漫漫的人生路,作者和他的家人,就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,生活艰难与否,总要走下去。苦难熬过,美好会紧随吗?祝福作者。



评论

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

上汤啦啦食谱(Lala Soup Recipe)

蚝煎食谱(Fried Oyster Omelette Recipe)

西西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