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仔布的吊带裙



我在老家的衣橱,翻出一些不知道多少日子没穿上的衣衫,它们不一定破旧,有些色泽还相当光鲜,就在被遗弃的命运中,度过一段漫长的光阴。其中有一件牛仔布吊带裙,默默注视着它的主人。

那是哥哥给我买的牛仔布吊带裙。那时候,我十九岁,读了大学,哥哥花了一百块钱,给我买下那条牛仔布吊带裙。年少的我,望着能拥有一件漂亮的牛仔布吊带裙,像孩提时那样,天天穿得美美的。可是在我们家,父亲鼓吹衣衫简朴、素颜最好看。我老老实实的念书,每年过节,母亲才带我们逛一次商场,添购几件新衣裳,——通常是T-shirt和牛仔裤,宽宽松松,款式由母亲挑选,我不大喜欢,却也老老实实的穿上。

我端着哥哥送的牛仔布吊带裙,非常欢喜。哥在银行上班,虽然工作挣了钱,还是非常节俭。他自己的衣衫,来来去穿那几件;一双皮鞋找了许久,才舍得买下。见我多看两眼,他想也没想,就把牛仔布吊带裙买给我。虽然在商场里已经试穿过,回到家,我再次换上它,对着镜子左照右看。哥赞说,“非常好看。”“这件吊带裙,可以穿到二十五岁,”他又说。可以穿到二十五岁的吊带裙,跟随我到了陌生的地方,展开新生活。那一件吊带裙对当时的我们而言,是多么奢侈啊!穿上它,我从此长大了。

我穿着牛仔布吊带裙,认识了新朋友。我跟着新朋友们越过长堤,到邻国走走。我们疯说、疯笑、疯玩,拍了许多青春照……那是一段年轻岁月美好的日子。直到我交了恋人,恋人对我的穿着打扮不大有异议,只是每当我穿上哥送我的牛仔布吊带裙,他一定蹙起眉头道,“怪怪的,不大好看。”牛仔布吊带裙满足不了我在恋人面前需要的自信心和虚荣心。在屡次被嫌弃的情况下,我无精打采的,把它藏进柜子里。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…渐渐竟也就过了二十五岁,我没有再穿上它。我怕永远再也不穿上我喜欢的那件牛仔布吊带裙了。

我没有对恋人说过,我对牛仔布吊带裙的热爱。牛仔布吊带裙,我舍不得给别人。可是呢,我与恋人却分开了。命运的捉弄,让我在人生路上走了多少磕磕撞撞的日子。将近三十岁那年,我的牛仔布吊带裙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,垂怜地在衣橱内最黯淡的一隅望着我。我宛若见到失散多年的孩子,把手伸进灰尘中抚它、摸它。我想起初次离家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城市念书,一去经年,毕业后也再没有回家乡长期定居过……

生命走了一定的行程,我们会进入另一个阶层。使我们感到,哪怕是世界上最爱的人在身边,也不能失去自我。我喜欢牛仔布吊带裙,它不古典飘逸,不高贵优雅,不宁静淡泊,不含蓄内敛,但是它清新自然,俏皮大方,我喜欢它毫无矫揉造作之态。我鼓起勇气,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女人,实实在在,真真切切,再次穿上哥送我的牛仔布吊带裙,站在沙滩上,面朝大海;走进花丛间,尽情欢笑,看起来很傻,但真正快乐。

最重要的是,我后来结识的伴侣,居然跟我一样,也喜欢我穿牛仔布吊带裙的样子。“在台湾,许多年轻女孩都这么穿的呀!”他说,“我觉得很好看。”我抬起头来,注视着伴侣。柏拉图说,人类本是男女同体,被宙斯惩罚,才被分割两半。我差点挂着眼泪笑了。

现在,当我在街上见到一个又一个穿着牛仔布吊带裙的年轻女孩,我的目光都忍不住跟着她们叮铃铃的笑语和清新俏皮的身影远去。而我,终于到了穿上牛仔布吊带裙会感觉不大自在的年龄。我的牛仔布吊带裙,它在去年的某一天,破了。


 《星洲日报·星云版》2017-08-2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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