冥界发展商

小学同车、中学同班、大学同校，与我同住一个花园住宅区的老同学姓氏独特，——她姓白，其父职业也稀奇，是个“冥界发展商”。这是许多年后，她先生对丈人职业的称呼，逗得我们三个姐妹淘在咖啡厅里笑出来。

中学时，每次上老同学家玩，见到她家摆满纸扎人物以及纸糊的衣服、牌坊、灵房等，给神鬼穿、戴、用的纸扎品，引发了我无限思索和想象。看着那些有的只制好竹骨，还没有糊上纸；有的还在装饰着，就要完工了；有的已穿上衣裤，面施粉墨，栩栩如生的人物，我心想，也许会招出真的鬼魂来。

母亲告诉过我，邻近棺材店老板娘每逢夜半听到店铺有动静，就知道是鬼魂认识路，专程上门来挑选棺材。鬼魂试用棺材，就像生人选购日用品或出门买衣物一样，这样的事是屡次有的。起初，她拉着先生下楼探看，见着棺材微微移动，因为恐怖，逃回了房，夫妻俩抱在一块儿，瑟缩在冷的夜气中，好不容易熬到次晨，就有死者家属前来订棺材。后来渐渐习惯了，对鬼魂挑棺材似乎有了判断性的认识，大抵不去理睬。此事听来并不科学，然则老板娘半字不识，是个愚妇，在我们这些孩子听来，早就信以为真。

根据老同学，她家也曾发生荒诞的事。好几次，三更尿意袭来，她和弟妹们间或醒来，门板一推，在薄暗中见着粉面朱唇、脸孔苍白的人端立厅内，阴气逼人，吓得目瞪口呆，旋即惊醒了半睡中的魂，——“那可是爸为死去的人苦心做出的冥府旅伴呀！”于是两肩微耸，吁口长气，把恐惧驱逐，恢复了气色，回进自己的房安睡。

若干年后，老同学组织了家庭，生儿育女，幸福恩爱。老同学年迈的双亲，也是一对神仙眷侣，闲暇时，老夫老妻常相约同去喝咖啡。妹妹们谋得高就，有的还在高等学府深造；弟弟得父传授，一双手能够精细地动作，纸扎车、纸扎屋，文关公、武关公等，工夫考究的人物和非人物纸扎品都已上手，想必继承祖业。于是我写此文，脑海涌现“也许是得了神鬼保佑”的思绪。

殊不知文章未完成，和姐妹淘叙旧去了。谈话中，老同学提起她家世代相传的纸扎手艺，说当“冥界发展商”确是市场需求多，生意好，所涉金额也庞大，比方大型功德屋，一次可挣五十千。只是制作过程繁琐，大型项目制作好后，还得到各地庙会、孟兰胜会去跑跑，负责组装和焚烧工序。

而且纸扎业还有一个问题。要及时完成手工精致、细节繁杂的大型纸扎品，除了手艺工夫考究，还需要对《西游记》、《三国演义》等故事人物有相当的认识，结合以巧思来塑造人物形象，妙手来剪、黏、扎。凡聘来的学徒，谁也不肯下苦工，别说一年半载工夫学不到家，往往没有几日，就逃之夭夭。缺乏足够的人手分配岗位，父亲和弟弟忙得全身关节都松散似的。老年人年过半百，慢慢的，渐渐的，体力衰退，不想改日儿子孤军作战，心力交瘁，万分狼狈，踌躇的结果是这样的：弟弟到邻国打工去了，图一份安稳职业，父亲的心从此也宽了罢。

纸扎艺术这行业，在时间的长河里正悄悄没落、凋零，多年后回头一看，也许似乎从来不存在过。到时候，老同学的孩子会否偶然念起，对老同学的孙子说，“以前我外公做纸扎人很厉害哩！”听起来，就像传说一样。

2016-01-16《中国报》诸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