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有你（Le Mas Du Loriot, Murs, France）

在法国普罗旺斯-阿尔卑斯-蓝色海岸的小镇米尔，邂逅一个来自美国宾夕法尼亚的老妇人。她头发花白、脸孔多纹，行动却非常矫健，在我和伴侣登门造访“Le Mas Du Loriot”民宿时，刚从山林健行回来，微笑着向我们打招呼。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，你们一定要把握时间好好探索！她这样对我们说。

夏正年轻。晚间八点半，太阳还挂着。我们一进入民宿，立刻就喜欢上这环境，尤其那花园里隐隐作动、连绵的野花。娇黄的，纯白的，粉红的，蓝紫的，至少有七八种，开得到处都是，看得我几乎汪了眼。我和伴侣携手漫步在民宿花园，“知了，知了”喧哗热闹，乍听不由得楞了一下，仔细听了一阵才反应过来：是蝉从传说中飞来！——曾经，到普罗旺斯游玩的天使，发现盛夏炎热的天气，把人们都赶到橄榄树下睡去了。大白天，一个干活的人儿也没，葡萄园全荒芜了。回到天上，天使禀告上帝。上帝创造了许多蝉，在枝条上鸣叫。从上个夏日，到下个夏日，蝉声铺天盖地的敲击着普罗旺斯的每一寸空气，音波淹没了人们的睡意。

在满耳蝉鸣声中，紫色的风息把我们带到薰衣草边。这是长在梦境里的花呢，我说。心里就迷乱起来了。小黄蜂在花穗里掠动，飞来彩蝶，飞去彩蝶，飞来馨香。一只白蜗牛栖在紫花间，这小生物多轻啊，它背光的姿态正要到暮色里写一首诗，天色忽然一变，蝉声沉落了，山雨说来就来，浙淅沥沥。雨里风里，躲回民宿。外头潇潇冷雨拍打进来，树叶受惊蝴蝶似飞来，伴侣伸手把玻璃窗合上。云情，雨意。淋浴后，浴室余留的水气及香气，飘进房里弥漫。我俩舒舒服服依床欣赏地中海风情布置、装饰与摆挂。桌子是天然木打造的，桌面上木纹清晰，没上任何漆。床头也是天然木打造的，地板也都是。橙色的墙面挂着城堡的画像，栩栩如生的蝉雕拍打着双翅，仿佛就要从木框里扑来。

七月的夜，适度的凉，仰望圆顶罗帐轻轻斜下，我一手梳理潮润润的长发，一手端着伴侣递来的玫瑰红酒。玫瑰红酒颜色淡雅，发出萤萤剔透的光晕，抿一口，一缕清香沁入心脾。那滋味，要比吃一颗现摘红葡萄来得适意。不知不觉，人已微醺……

夏季里白昼上演得太长，夜晚不免就离场得早些。清晨阳光朗朗一照，薰衣草在园中伸一伸懒腰，开得特别紫。餐厅小阳台上，视线尽处是连绵的山影。餐桌与餐桌之间，有一树柠檬，开着深绿密叶，垂着累累黄果。民宿主人不紧不慢，为我们端果汁倒热可可，布早餐斟咖啡。我们今天吃法式早餐，伴侣道。我拿起莓果酱，看到里边有果肉。一只黄蜂从匍匐在墙缝里的野花飞来，缠着吐司、牛角面包和长棍面包嗡嗡，嗅它散发的香气，麦子的气味，酵母的气味。剖好的橘子肉有三个色呢，装在玻璃杯搁放在桌子上，把色彩典雅、线条流畅，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衬托得真好看。民宿简直像施了魔法，每一个小细节看似漫不经心，实则美得让人动心，和我梦中的专属空间长成一个样儿！

正享用法式早餐的美味，来自宾夕法尼亚的老妇人出现在洒满阳光的餐桌前。她是个极其健谈的人，嗓音美式腔，话语富生命力，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。她在我们的侧桌坐下，背靠着椅子，打开了话闸子——形容自己对米尔小镇的山村、葡萄园与阳光有多执迷；热切地告诉我们这里说不完的好。一切细碎的美，她都熟悉。浅尝一口热可可，抿了抿嘴，她又说，相信自己的爱侣，一定也喜欢这里。——你的意思是，他还没到过这儿？老妇人闭上眼，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几幅绝佳的憧憬，正温柔地浮上她心头，意想不到她脱口而出的，是他已经离开人世。我把他的骨灰带来，洒在这里的山谷，她简单地回答。我们打住了，她却从发光的记忆里，带来她的罗曼史。

只因为年轻啊，只因为太年轻，当爱情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向她走来，血澎湃起来，心有所跃动，一场刻骨的爱情温存一番，爱情结晶就叩门了，她放下书，生下一个小孩儿，嫁给了他……后来，他当上了法语教授呢，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，老妇人边说，边扬起嘴角的表情，令人印象深刻。终止了话题以后，她吃一口面包，看几页书，慢慢咀嚼慢慢品，十分闲适。那种不怨不艾的态度，或许意味着灵魂的相系与追随，她的爱侣似乎在很远的青天，又似乎在很近的山谷，在微风里这样飘着——温柔的、畅快的，这一飘，就是几万年。

想想，有多少恋人真守到白头，终其后半生却成了怨偶。老妇人的爱情故事多像一首诗呀，它是真的，它又不是真的。我和伴侣相视一笑，脸上闪着诚恳的愿景。

《星洲日报·文艺春秋版》2015-03-2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