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蔗录



就像印度同胞用手吃Roti Prata一样,边撕边嚼才有味儿,我觉得一截子、一截子咀嚼生甘蔗,把清甜的液汁吮进嘴里最美味,——甘蔗的甜香气会慢慢地沉浸下来,在舌头上打滚。这和小贩摊买来的甘蔗水不一样,甘蔗水一咕噜流泻进胃里,甜腻腻的,跟喝糖浆没有分别。蔗糖本是甘蔗成品呀!

我们家篱笆边,长着一丛甘蔗林。清瘦的甘蔗树紧密丛生,叶形优美。我喜欢在炎炎午后看着父亲砍甘蔗,然后在椰子树下,赤足蹲在温热的沙上,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父亲手持刀柄,甘蔗抵在木头上,一刀刀精准劈下,把甘蔗砍成寸余长的一截子一截子,紧接着墨紫色的皮应声裂开。我仿佛听见岁月一片片剥落的声音,恍惚回到了父亲壮年时,我还是个玩“masak-masak”的孩子。

父亲长时间奔波在外,母亲忙家务活儿兼看顾妹妹,我独个儿在椰子树下,那里横卧着一座腐朽的木楼梯,我坐在边框上采蘑菇,做野花饭,炖清草汤。父亲无暇给我砍甘蔗,但是他一回到家,强壮的手臂就会搂我入怀,给我带来粉红色纸包装的白糕、裹满细糖的辫子饼干和耳朵造型的牛耳饼。我小手握着入口即化的白糕,口中卡兹卡兹咬着牛耳饼,快乐就像晴朗的天空一样湛蓝,毫无渣滓,就连眼帘上的睫毛也在微笑呢。

后来沙地变得很小,长了杂草,父亲魁梧的体格也萎缩了,脸皮松弛多皱。他坐在灰色的石块上,在阳光下把甘蔗嫩脆多汁的茎肉摆在篮子里。我用清水把甘蔗洗净后,立马塞进嘴里嚼呀嚼的,清甜的液汁滋润着我的口腔和咽喉,简直鲜到骨子里。甘蔗液是最新鲜的凉茶。它给我的胃染上一抹淡绿色,满胃都是清凉之气。

退休后,父亲在家总是把鞋子脱下,裸着上身赤足走在菜园里,忙东忙西。阳光下,他被太阳晒出浓烈古铜色的身影远远望去,让我联想起图画书上的原始人。父亲小时候吃甘蔗的方式更趋于原始。他斩也不斩,横着甘蔗,牙齿一嚼,长长的甘蔗一下子就握不住了。我静静地听着,一张嘴傻乎乎地画出“o”字型,盯着上下牙龈只剩下几颗老牙摇摇欲坠的父亲,眼睫毛开始像蝴蝶的羽翼一样闪呀闪的,企图勾勒他年轻时的样子,在脑海里还原、还原。

飘飘忽忽的眼神忽然下来,是母亲打断了我的思绪。她从鼻息里重重地哼了一声,呲着她最引以为豪的白牙告诉我,她的牙齿是借助甘蔗来清理的,接着,自然又重提邻家大婶不信她没有假牙的事情。我呵呵一笑,甘蔗纤维细密,甘甜如饴,借助咀嚼甘蔗来清理牙齿倒不是没有道理。有趣的是,就像跳绳、玩Yoyo一样,品味甘蔗已成为过时的玩意儿。我们家小辈不懂得嚼甘蔗的乐趣。每当父亲把去皮甘蔗递给他们,外甥小手握住甘蔗茎肉,小小的颚骨大幅度地运动着。他们咀嚼得喉咙刺痒,还是没法嚼烂甘蔗纤维,就吐了出来,止不住咳嗽起来。呸呸呸,他们把甘蔗渣吐掉,狐疑地看着我问:“五姨,五姨,你为什么那么爱吃甘蔗?”

大概好一阵子没回家了,想起甘蔗,就听见海浪的声音、看到海水的颜色、得到海风的触摩一样,我又感到一股温柔轻轻地跟随着我。赶明儿回到家,微风中摇摆着修长肢身,渗透着温暖色泽的墨紫色甘蔗,或早已褪去外衣,一小截一小截茎肉躺在冰箱里、袋子中,等我,等我归去。


2015-11-28《中国报》诸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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