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载:席慕蓉<红尘>:呆滞的境界
作为孩子的父母,学生的教师,侄子外甥的阿姨舅舅姑姑伯伯,或反之,身份对换,读了席慕蓉这篇短文,或许你会怵然一惊。在生命里,在有些呆滞不变的境界里,是不是也有你没察觉的不同,等你去发现?
高中讀的是台北師范藝術科,在那個時候學過彈奏風琴,因為是每個師范生必修的科目。在狹小古舊的琴房里,跟著溫和而又有耐心的周老師,少年的我竟然學會了好几首簡單的曲子,并且后來一直沒有忘記。
一直也很喜歡琴鍵上那种黑白分明的顏色,遇到別人家里有鋼琴的時候,也總喜歡去按一按,手碰到冰滑的琴鍵時,就會很自然地彈出少年時學會的調子來,覺得很快樂。
慈儿三歲左右時,她的阿姨回國來教書。買了一架大鋼琴,每次去阿姨家,她就會爬上去叮叮咚咚地玩個半天。有一天下午,我坐到琴前給她彈了一首斯溫尼 河,我的孩子對我簡直是“惊為天人”,整個下午她就一直纏著我,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彈那首歌給她听。小小的孩子也只有到鋼琴琴面的身高,兩支黑亮的眼睛緊跟 著我的雙手移動,我想,在她小小的心里一定惊訝贊歎地的母親能有這樣神妙的十支手指,能一遍又一遍地創造出一种奇跡來吧。
當然,后來也開始讓慈儿學琴,并且在她四歲多的時候也給她買了一架鋼琴。從每天彈十五分鐘到一個鐘頭甚至兩個鐘頭,從柔軟的小手和坐在椅子上小腳就會懸空的小小女孩,到寬厚有力的手掌和高興起來就彈個沒完的國中女主,這中間,十年已經過去了。
十年過去了,這個春天我們搬离了石門鄉間的居所,很多東西都帶不走,舊鋼琴也送給了一個小朋交,答應到台北以后會給女儿再換一架新的。
新鋼琴送來的那個早上,孩子都上學去了,家里只有我一個人,打開嶄新的琴蓋,對著那一排黑白分明冰冷的琴鍵,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覺從一些很奇怪的角落里前我緩緩涌來,我忽然呆住了。
我的雙手擺在琴鍵上,可是我卻彈不下去了。這是我女儿的琴,她已經可以在上面彈巴哈、彈貝多芬了,而我呢?我依舊只會彈一些老黑喬和斯溫尼河而已,我依舊只知道這么多,只會這么多而已。
十年過去了。十年以前那個微笑著假裝有點厭煩,但是其實心里卻很歡喜,一遍又一遍彈奏著斯溫尼河的母親并沒有改變,她今天仍然還可以坐下來為她的小寶 貝彈出同樣的那一首歌,但是,奇跡已經消失了。就算是我的女儿去很寬容地對待我。我自己卻不能不感到羞慚起來,十年之間,我因為自己的不變而有了太大的改 變。當然,在別的方面我也許還有些什么成就可以讓女儿繼續崇拜我,但是,無論如何,在鋼琴的前面,曾經那樣令她惊訝贊歎的神妙奇跡巳經完全消失了,十年之 后的今天,她只剩下一個笨拙的母親,只會在琴鍵上反复彈奏出一些老舊而又簡單的聲音。
我忽然覺得很害怕,不過只是十年而已,怎么就會有這樣大的不同呢?而且,這些還都是能夠看到、听到和察覺到的改變,那么,在生命里,在有些呆滯不變的境界里,是不是還有一些我甚至根本沒有辦法會發現、根本沒有辦法去察覺的不同呢?
在生命里,是不是還有一些原來很美好的事物,也曾因為我的不知不覺与不變,而終于离我越來越遠了呢?
席慕蓉《给我一个岛》 2012年12月,新北市中和区:INK印刻文学,页195&19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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