坠落一地的云朵


午后和伴侣悠闲散步,走着走着,在厂区与住区的衔接处,毛茸茸的什么东西轻柔地搔抓了我的足趾。我低头探看:啊,米白色软绵绵的,是天空抖落了云朵?

追寻不若偶遇。仰头一望,“是棉花树!”我叫起来。正前方,一棵高壮的棉花树,枝丫朝天际舒展,膨胀的果子裂开嘴来,吐出七团八簇的棉花,有的已经坠落,分聚在草坪上各个角落。我向棉花树奔去,弯腰抱起树下云朵。它们有的还躲在果壳里呢!破嘴的果壳流出柔软的棉花,像云又像棉花糖,蓬松松的,我五指一抓,掏出棉花,把玩手中。可惜它们没有缤纷的色彩,不能含在口中细细品尝,让那甜美滋味,慢慢融化在舌尖。

温柔的黄昏吹着微凉的风。我在状若蟠龙的树根上坐下,回想起初次遇见坠落一地的云朵,在那年的阳光里,——我跟家人赴巴厘岛旅行,住在林木郁郁、坐落于山上的别墅,黎明女神一伸出水红色玉指点亮天空之时,我们就跋涉在几无人踪的荒冷乡郊,往海的方向步去。来去车影甚少,蜿蜒的路边野果飘香。微风吹动一里的Penjor,那祈福的棕榈叶花艺高挂在竹子上,猎猎作响。一座庙宇黑砖橘墙,没有青烟,也不见蜂拥而至的香客,沉静、庄严又神秘。再往前走,两旁开阔的树林中,就像浩瀚的蓝天承载不住,抖下了大朵大朵的云彩,全浮在地面上,把我们震慑住了!




巴厘岛的棉花树一棵棵走移,和我们一起一落的脚步、迎面吹来的海风,消隐在远去的时光里。我说不出能在狮城邂逅棉花树有多么不凡。这里的孩子们在假日里,不都得随团参观果园和农庄,才有机会认识果树、瓜蔓和菜叶等农作物吗?自小我们穿棉衣衫,枕着肥胖胖的棉花枕入梦;做美工被刀子割破了指头,老师用棉花球替我们消毒止血;洗浴时水珠跳进耳朵,母亲用棉花棒把它轰走;卫生棉温柔呵护女体,伴我们度过月信报到的日子……几十年过去,使用过的棉花成品堆积起来如丘陵高,然则有多少人真正看过棉花树与棉花果实?

我捡起吸满温暖阳光的云朵,捏成胖圆圆的小毛球,正要收进口袋里,眼睛倏然落到一个小红影上:是一只蚜虫,不过几毫米,鲜艳漂亮!我对昆虫是又爱又怕的,那情绪一时也说不清,身子不由得颤冷了。蚜虫擔怕我伤害它,畏缩地迟疑一下,即不前进,也不后退。我赶紧把棉花放下,它走得非常之快,因为太小,一眨眼就不见了。这一发现,仿佛劈开了庇护蚜虫的障眼雾,慢慢的,我看只见无数只细小蚜虫穿着火焰裙,从从容容爬在果壳上、爬在棉絮里,它们就像刚刚睡醒,充满无限能量,爬上爬下,探来探去,没有农人来管它,没有顽童虐待它,棉絮染上红亮与粲然。

为觑个真切,我凑得更近了。蚜虫觉察到动静,吓得四下乱跑。逃了一阵,又回到原位去了。我越看,越觉得这些微小生灵非常漂亮。我仿佛还听见它们窸窣细语呢。蚜虫们在棉花絮里爬动,瞬间就消弭无形,乍看宛若无法挣脱流沙般强大的吞没。事实上,它们是棉花树的天敌。棉花幼苗期,它们竭力吮吸嫩株和棉叶背面的汁液,使棉叶畸形生长,棉苗早夭。蕾铃阶段,它们让蕾铃脱落,棉花树落叶减产。在棉花树吐絮的繁华里,污染棉絮是它们的想望。它们毫不吝啬在棉絮里洒上含糖量比砂糖高一百五十倍的排泄物“蜜露”,立志让棉花成为棉花糖。含糖量高的棉花不利于纺纱。这些色泽鲜艳、造型精巧的蚜虫们啊,可让农人们恨得咬牙!

牵着黄狗的年轻女子,与穿着运动衫的中年夫妇,在棉花树下路过。见我对着棉花凝神不动,也停下脚步觑看。黄狗趴在棉花前盯着蚜虫看,躁动不安。蚜虫动,它叫;蚜虫停,它也停。它要用鼻子去触捣棉花,女主人一不高兴,拉着它迢迢去了。中年夫妇大概觉着无趣,也无声走了。棉花树屹立在那里,任凭行人、雨水与阳光穿越它们。路人很少会捡起棉花絮,缅怀起爷爷奶奶口中那个“想有个枕头?自己把棉花缝进布袋里!”——一切得亲手劳作的年代。眼前这棵棉花树,不知经过多少年,也终将倒下。到时再也无人能认出那爆炸开来的果子,里面塞满些什么。

我捡拾了几朵不见蚜虫的棉花絮,拼劲力气往天空一扬,棉花软软的,蓬蓬的,飘然落下。云落下来了,云落下来了。我把云朵塞进口袋里,口袋鼓鼓的。当西沉的夕日完全落下,橙黄色的街灯一一亮起来,一地的云朵便没入夜色。走吧!我挽着伴侣归去。隐隐的,有一只蚜虫轻轻在动,等我带它上远途。


《星洲日报·星云》2019年2月1日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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