歌台隔壁(落寞潮剧)




大伯公诞那天,“斗天宫”歌台隔壁也设戏台。几步之遥,歌台的世界繁嚣富丽;戏台的面积非常小,光源渺茫,台下六七张椅凳歪斜摆着,零落坐着几个老人。我和伴侣站在他们之间,感觉前面的光、背后的光都不存在了。

别于想象中鼓钹齐鸣,粉墨登场,唱起来荡气回肠的大戏,那是用潮州方言演唱的潮剧。歌台的喧嚣吞没了小小戏台的声音,脂粉厚厚,睁凤眼、戴凤冠,古装宽衣大袖的演员,听不清谁和谁在唱些什么。幽光中,他们的身影就像剪纸人,忽深忽淡,在台上蠕蠕浮动,气氛离奇。

儿时农历七月,老家住区也搭戏台。戏台搭好,邻里老幼背起凳子,一径往戏台走,摆好位置坐下,台上咿呀唱,台下鸦雀无声,我跟母亲去过一回。民间迷信七月鬼门关大开,一大群鬼争先恐后,涌向人间。它们脸青眼突舌头长,抢食了户户人家按习俗摆在门前的祭祀品,就围向戏台。我一听说戏是演给鬼们看的,汗毛凛凛,鸡皮疙瘩,哪里敢多看?拉着母亲的手,风儿般赶回家……

稀落的观众,只有一两人抓把椅子,搬到台前,抿紧微凹的薄唇,眯眼看得入神。他们的脸上有一种肃穆的怀旧之情。其他观众更像不肯在歌台前挨挤,便移来这里,在热闹的圈子外,多皱的嘴肌不由自主地蠕动着,四处探寻熟悉的脸孔,好聊上几句。

一架老收音机卖力地播着潮剧曲调,还伴着嘶嘶声哩,诉说的仿佛不是艺术、不是文化,也不是控诉,而是岁月残年,诉不尽的苍凉故事。一个躯体短小、皮肤黝黑的男人架著录影机,吃力把演员压缩进镜头内。他把那些不再风华的影子与凋零的艺术生命,在如烟如云消失以前保存下来,供悼念追思?

若我是戏班子,说不定彷徨起来。可台上演员一若不在乎,拉着嗓子唱下去、唱下去。唱完了,红绒幕布以极缓、极缓的速度闭上,好像由两人从背后用手拉合似的。过一阵子,出来另一些演员,戏又开场了。

观赏潮剧,我俩完全外行,忍不住跑去后台外窥老演员画眉脸。几个演员把头伸向外,探看隔壁热闹歌台,戏班相形之下,令人难堪啊!是怎样的决心让他们守着民间艺术,不受时尚影响,不受利益诱惑,认认真真,在不利于潮剧继续存在的环境条件下坚持下去?

新加坡潮剧有百年历史。可今天的世界那么匆忙,年轻人下班回到家,一颗心放闲闲的,追日剧韩剧,赏好莱坞电影,谁还有情致出来露天戏台喂蚊子,瞧一阵没有科技的潮剧、思忖剧情内涵呢?

演员在台上边演边唱,演完一幕,也无人鼓掌。庙宇请戏,是为了娱神,戏班子把情绪这样调过来,才不太难受?“潮剧是老人戏,在场的老人都不看了,年轻人谁看?”伴侣说。“也许有人送戏单来就不错了。”我叹道。

比起歌台,潮剧传承恐怕更难。学潮剧除了天分,得吃苦头,要懂方言音韵,要学习唱腔变化,动作还得配合节奏旋律,少说要用十年功吧,不似唱歌台,谁有好嗓子,谁愿意谁就能唱。

一个男孩陪爷爷来凑热闹,坐在爷爷腿上,两只手把耳朵捂得紧紧的,似乎对潮剧总不剧终好不耐烦。我和伴侣观潮剧看不出头绪,回到歌台,驻足一阵,也离开了。

行人步道上,我仰头一望,树影间,云朵游移堆积,渐渐遮蔽了那淡淡的、淡淡淡淡的星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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