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戴假牙


她与伴侣在办理婚姻注册那天,邀请了父亲、母亲和妹妹一同来见证。妹妹负责开车,把父亲和母亲自家乡,载往相距约150公里的蝙蝠城。出发前,妹妹给她播了一通电话,说:“我跟你讲,我跟你讲,‘老阿伯’今天有戴假牙哩!”(妹妹喜欢开父亲的玩笑,管他叫‘老阿伯’。)

她一愣,然后突然地笑了,笑得很大声。如果她的眼睛有穿透力,就会看到妹妹在电话的另外一端,也笑得前仰后合。

戴假牙很痛。

戴假牙不舒服。

戴了假牙,咀嚼食物感觉很恶心……

一直以来,父亲都以这些理由,拒绝戴上他的假牙。有嚼劲的食物,父亲咀嚼不了。有菜梗的蔬菜,父亲难以下咽。米饭必须煮得熟,蔬菜总得焖个烂,肉类最好入口即化。

每当哥哥看见父亲把他的假牙,掷于一旁,吃饭诸多不便时,难免就要发起脾气来。父亲就会指着他的藤椅处说,假牙在那里,在那里,我忘记戴了,平时我都有戴的。而通过母亲的眼神示意,他们都知道,父亲说的并非事实。

父亲的恒牙,还保有半数。他不舍得让牙医把他仅剩的牙齿给拔光,于是做的那套假牙,并非完整的上列牙和下列牙,穿戴不怎么服帖。

戴假牙的苦,她无法感同身受;戴假牙的难处,她尝试理解。只是每当回忆起父亲用他那质地坚硬、排列整齐的乳黄色牙齿吃花生时,发出的清脆声音、满室的扑鼻香,以及脸上洋溢的快乐感觉,她不由得有些感伤。父亲往往在这时候,牵起她的手,握进他那雄厚的掌心安慰她说:“哎哟,我都七十岁,老‘kok kok’了,牙齿还完整的话,那才吓人哩!”接着,父亲却免不了惦记起自己的牙齿来,认真地说:“不过,我也搞不明白,为什么我第一颗牙掉了以后,其他的牙也都跟着摇了,一下子就快掉光!”

她仿佛看见父亲的牙齿,手牵着手、肩并着肩,发起了誓言:不求同年同日生,只求同年同日死!——出生入死、讲义气的好兄弟阵亡了,其他的兄弟也跟着自行了断,立志要让她父亲的两颊,给瘪下来,成为说话有“风”的老人。

风。

风徐徐地吹。

阳光,猛烈地照。

“哟,牙齿很美的哩!”她在婚姻注册场所外,远远地看着父亲朝她走来时,调皮地向父亲眨起了眼,说。

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。

阳光下,父亲银白色的头发泛着金光,精神看起来格外地好,然后她发现,父亲很高很高的个子,不知在什么时候缩减了。

父亲拍了拍她伴侣的肩膀,说:“扛了这许多年,我终于可以把我这负担,卸一半给你了。”

她撇起了嘴。

“喂喂喂,这可是幸福的负担嘛,不是不是吗?!”她毕竟没有问,也没有说,只见父亲的上列牙和下列牙,在阳光下像宝石一样,闪闪烁烁。



《星洲日报·星云版》2013-06-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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