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厘司机的女儿
我们一天天长大,父亲一天天变老。
我十八岁离家升学之后,经常乘搭朋友的顺风车回乡。车子开在高速公路上,不时有载满货物的罗厘摇摇晃晃,一闪越过我们,飞奔在前方。“路霸!”,“最讨厌这些罗厘司机了……”——每当朋友发出这样的怨言,我心里就涌现一股强大的反击力量,不觉脱口而出,“罗厘司机很辛苦的!他们这么赶,是担心货物送不完呀!”
罗厘司机往往让人与霸道和鲁莽联想在一起。其实,从成日在马路上奔波、在烈日下驾罗厘的司机口中说出来,就有许多柔情在里头。就让人觉得,这么一个负面的形象不打紧,再多的劳累也无所谓,顶重要的是微薄的薪金,足以供养依傍着他的妻儿和房产。
父亲近五十岁那年,经济不景气。迫于现实,他结束了经营多年的手工业,找到一份罗厘司机的工作。父亲驾罗厘运送过多少货物、开过多少公里路,这是谁也说不上来的。我能牢记下来的,只有那些清晨他当我们的闹钟、为我们备早餐和送我们上学的仓促身影;以及逾越了放工时间,他迟迟未归时,母亲的忐忑与不安。
父亲近五十岁那年,逼于现实,结束了经营多年的手工业生意。
父亲开的罗厘刹车器不灵活,窗子摇不上,冷气设备不能操作。公司不肯拿钱来修理罗厘,一天派下来的送货行程,距离之遥不可理喻,东西南北又不顺路。有时候,他在陌生的郊区迷了路;有时候,他开的罗厘突然抛锚。在那个年代,流动电话还未通行。父亲工作遇上状况,联系不上家人。那时他唯一的想法是:赶快解决问题,回家报平安。父亲曾经说过,他知道只有在他安全到家后,干着急的母亲一颗心才会松懈下来。
那段日子,我特别喜欢在临睡前溜进父母的卧室,爬上他们的床。等父亲洗完澡上床,我就躺在他和母亲之间,听他讲述一天送货所遇到的事情。父亲说话语调平平,像是没有大不了的内容,但是我觉得他说的每一件事,都很有意思。具体地说,比如他在穷乡僻壤找不到送货地址,当地的小孩便跳上他的罗厘,领着他穿进油棕园里的泥泞路,东弯西拐,柳暗花明又一村,来到了目的地。父亲离开前,那些小孩不忘问他,“叔叔,叔叔,你看过海吗?老师说,住在城里的人能看到海,我们好想去看海!”我的眼睛,总是直勾勾地望着父亲,期待一些新奇的高潮。其实喜欢的,也是那个特别的时刻——短短的十几分钟,跟他那么亲近。
父亲当罗厘司机的日子,皮肤一天比一天黑。那是毒辣阳光的杰作。有时候,乌云将光线遮暗了,下起雨来,雨珠斜斜打湿他的身子。父亲驾罗厘载送货物,挺着高壮的身体上货、卸货,干重体力活儿。他的午餐,通常只能在繁忙的劳动间隙啃几片面包,日复日,引发了胃病。因为总是发力,父亲的肩膀及背部各磨出一个大肿瘤。由于动手术切除肿瘤的风险很大,父亲得打工养家,所以他在医院的检查报告几乎没人知道。
时光无声地流淌过去。我们一天天长大,父亲一天天变老。等到我们七个罗厘司机的儿女读了十几年书,都已济独立时,父亲苦熬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。
父亲退休之后,我回到家乡时,依然喜欢在夜深人静、父母就寝前,躺在他俩之间,靠了枕头说起话来。无疑的,父亲当罗厘司机所经历过的事情,是他道不尽、我也听不腻的话题。那些事情他不说,我接下来的人生不一定看得见,因为那几千公里路、那些大城和小镇,是多少生命活动的所在,一切的周折、热闹、紧张,都在他日夜劳动的生活中展演过了。曾经发生过一件事,最让我听得着急。某一天,父亲开着罗厘途经乡间小路时,忽然冲出一头黄牛!他把驾驶盘一摆,罗厘由黄牛的屁股边擦过去,撞向了街灯。在很响的撞击声中,黄牛满腹的臭屎飞溅而出,喷得罗厘满身都是……那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啊!
一直以来,父亲始终秉持着他的信念: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,求名求利但须求己莫求人。送他贵重的礼物,他会絮叨上一整年,认为我们太奢侈。带他到餐厅用餐,他说那不比家中的粗茶淡饭来得美味。一同去旅行,他很高兴,却说,“够了,够了,下次不去了!旅行的体验我已很满足,阿婆的返乡梦萦我都替她圆了……”父亲从来不点算我们的财富,只盼望我们兄弟姐妹和睦友爱、知足常乐,他就感到欣慰。
年前,父亲向我提起他当罗厘司机时,已非青壮年。他的精神不再饱满,呵欠连连、差点儿睡去时,不得已加上恼怒自己,就拿开水当头浇下。父亲再往下说,他年轻的同事都很懒散——同样也是罗厘司机,他们天天发牢骚,为了要求加班费,刻意不把货物送完。货物越堆越多,老板质问他们,父亲能送完,为什么他们不能?一气之下,他们通通离职,只剩下父亲留守职位……
我听着,听着,心里很窝火。父亲的憨实,什么“替人打工,就得尽心尽力”,什么“吃亏是福”,使我内心疼惜他的情感逼成了语言,直冲出嗓子,到舌头上来,“爸,你们的老板也太苛刻了吧!你不捍卫自己的权力,逆来顺受,还常常告诉我们‘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!’爸,你不爱惜自己,阿婆在天之灵,她——”
就在一连串顶撞的话语从口中甩出去的那一瞬,我发现父亲的眼窝里浮出泪珠。他一言不发看着我,我顿住了。我压根儿没想到,从心底里涌出来的话语让他忍受着许多委屈。直到那一刻,我才认真地思索,并粗浅地认识到父亲竭力地工作,不在乎一切不公允的对待,或许是爱,是希望,也是现实——身为一家之主,他的负担沉重,万一丢失了工作,我们一家九口会得不到一粒粮食的温饱!
在父亲当罗厘司机的记忆里,都有一根鞭子的阴影吧!那是家庭负担拧成的鞭子,由老板及上司用来抽打员工的鞭子。它在挥鞭人手中爆发出的力量,使父亲的身体隆起一道道血痕。他不说话,只是低低的,低下头来承受,——承受。对于往后父亲不经意透露的一件事,更证明了这一点。
在一个恬静的夜晚,他翻出一个厚重的小木盒,吱呀打开来,抽出一封发黄的信递给我。我被木盒上的灰尘惹得直打喷嚏,眼泪流不停。一看,那是1980年代,医生证实父亲身上长的两个肿瘤需要及时动手术切除,以免是恶性肿瘤,招来后患的信。“那时候你们年纪小,也都还在念书,”父亲说,“要是我动手术出了事,你妈妈和你们要怎么办?”父亲睁着眼睛看着我,是谢恩及欣慰的表情。他断然违背医生的劝告,努力工作挣钱,也买了保险。若干年后,我们都持奖学金或贷学金读到大学,他才让医生把肿瘤去除。所幸并非恶性肿瘤,手术后,他勤加锻炼,身体比年轻人还壮。“像我这样只念到小学的罗厘司机,也可以养出这么多大学毕业的孩子……”父亲的声音,充满了自豪感。我低着头,隐忍着一直冒出来的眼泪。
当七个孩子的父亲,真不是一首温馨的儿歌。
当七个孩子的父亲,真不是一首温馨的儿歌。我的语辞贫穷不能达意,就让这篇散文,作为我对父亲的爱与敬,给予诚挚的心灵回应吧!
谢谢你,爸爸!
收录于《寸草心11》公开组季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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