习书法的岁月
silence |
每当开车经过马六甲Bunga Raya街,我总会想起过去的时光,过去的人,对过去记忆的思念。占据着马六甲人心中的Bunga Raya街,或是猪油渣薄饼,或是炸油条,或是小巷边鲜蛤等抓住他们胃口的小食,我的记忆却在同安金厦会馆。将近二十年了,谢如镜老师在该会馆活动中心讲解《千字文》及书法精髓的形象,仍然深植在我心底。
同安金厦会馆的活动中心,中央一大片空。谢老师教课从来不迟到。他总是一早就坐在活动中心侧边,一张方桌上专注写字。学员们抵达后,搬来折合桌椅,向着黑板,择个位置,摆好,各就各位。较年长的学员,大概有七、八十岁年纪;最年幼的那些,还要母亲牵着手走呢。“起立,行礼,老师午安!”当班长例行喊起敬礼时,黑板上早已贴上谢老师的墨宝,——每周自《千字文》中挑选的四个词语。
谢老师逐字讲解字面意义、象征蕴涵,再从一笔一划的布局,谈到整体构造的美感等,书法窍门经他一点则通。讲解完毕,他沿桌批改我们前一周临的摹。如果他端详着我们的作品,眯着眼睛微笑起来,那接下来,他多半会歪着脖子赞道:“Panlai!(Pandai)”然后在我们的字迹旁,画上一个小圈圈。每一个小圈圈,代表一个满意的字,就像小学老师送孩子们的星星一样,令人雀跃又振奋。不甚满意的时候呢,他提起毛笔,只稍点一点、提一提、捺一捺,我们的毛笔字立刻趋于完美。这样的时刻,我会盯着眼睛望着他:谢老师的手简直有魔力!
一些年幼的同学,学习态度不太认真。写字中途,他们会在活动中心跑动起来,你追我赶,你叫我喊。谢老师很有耐心。他不恼不怒也不骂,停顿起来,把毛笔插在耳背上,吸一口烟,神秘的烟雾吞噬了他半张脸,然后他哄他们,让他们安静下来,乖乖写字。
有时候,天空飘着小雨,斜斜地落进来。有时候,风很凉快,吹散桌上的纸张,吹翻了墨汁罐子。有时候,烈日熊熊,热得我们不断地改变坐姿……
心静自然凉,这是习书法的一种境界,谢老师说的。后来我懂了。少年岁月单纯的学习,记忆是永恒的。许多年后,当我在生活中遇上挫折,悲伤、寂寞、虚空、郁闷、沮丧、绝望,无论怎么样的负面情绪,只要提起毛笔,蘸一蘸墨,在报纸、九宫格或宣纸上抄写唐诗宋词,判官讲师的眼神,分手恋人的身影,毒蛇上司的嘴脸,吞噬灵魂的各种邪恶,全都化作一缕黑烟,窜入墨汁中,点在纸张上,蒸发无踪。我喜欢这样宁静的时候。
“孩子,你的楷书已经掌握得很不错,现在你可以学写行书了。”那是谢老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,——在我升上高中,家人要我预备高考,无奈必须停学书法的时候。能够参加书法班,是因为学费只需三块钱,在那家庭经济不甚理想的时候,我已拥有了一段本不属自己的幸福时光,还有什么好灰心的呢?
只是,如果时光能够倒流,我真希望能够回到同安金厦会馆,那些下雨或起风的午后,跟谢老师学习未懂的行书及草书。
事实上,岁月是不可能倒流的。一如所有的人,谢老师逃不过死亡。他在一个明媚的日子,骑着脚踏车,来到一间咖啡店前,忽然就倒了下去,心脏不再跳动。那一夜,我跟着系上讲师及系友们,正在前往东海岸考察的路上。同伴们陆续睡着了,鼾声此起彼落。我望着窗外,天空的许多只眼睛没有光。有什么好观赏的呢?我发着呆,手机传来妹妹的简讯,告诉我谢老师已辞世。我的眼泪流在巴士黑暗的角落里,没有声音,就这样过了许多年。
《星洲日报·星云版》2015-12-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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