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文月 《读中文系的人》

在喧嚣的时代里，慢慢静静地在“艺术之家”欣赏纪录片带给我的感动……

她屈着身子，缓缓把泛黄的《诗经集传》、《唐诗三百首》、《庄子》等，一本一本整齐排列在地下，太阳一照，书香四溢，美好的日子，好像回来了。 

纪录片早结束，作家、学者兼翻译家林文月的优雅和刚毅，却长留在我心中。

林文月的散文创作，晚在她36岁那年，林海音邀稿下才开始的。她第一支笔是写学术论文的，第二支笔是写散文创作，第三支笔是翻译的。事实上，林文月翻译《源氏物语》出于机缘巧合，——她写论文，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跟《源氏物语》的第一帖&〈桐庐〉之间的比较，当时没有人看过《源氏物语》呀，就附上<桐庐>的翻译，受到好评和鼓励，就翻译下去。

《源氏物语》前后翻译了5年半，“写完最后一句，在最后一个字的底下，加一个句号，又在第二行的下面记下，全书译完，我掷笔，倒靠椅背，望一眼挂在书房门上的钟，十二时三十六分，就这样子几乎是颓然的，埋坐在椅子良久”，让人直直想起整个翻译的过程，她的认真、投入，简直把《源氏物语》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了。

 

“在翻译的时候吧，我不能够只是我自己，要尽量的把自我压到小一点，只是变成一个恰当的代言人，我要听听清楚《源氏物语》的作者紫式部，她是用什么样的方法讲出来，什么样的音调讲出来，甚至什么样的颜色……”

林文月做菜，也一样认真、有条理，不懈的努力。回溯新婚时，她连炭火也不会起，后来烧得一手好菜，应不同的客人，有不同的卡片，记录请过哪些人，哪一年，哪一天，做了什么菜式，上菜的秩序。《饮膳札记》就是这样而来的，那不是一本食谱，而是一部饮食文学，包括了情景气氛和人间的生命光影。

有人认为，林文月一双写字的手拿来烧饭，糟蹋了她。可她一路走来，无论对待学术、翻译、散文、饮膳，始终如一，都是尽力完成的态度。

林文月内敛、淡然、细腻、知性。“我在念高中的时候，除了我记得有一个女同学是填哲学系，其他全部都是填外文系，包括我自己在内，于是我就拿刀片把外字刮掉，改成中，就中文系……”，这句话，令听者会心一笑，年轻的她，不愿“随俗”，也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。

上海日租界出生，“是台湾人，但在那个时代，是日本公民，有一种身为那个时代的台湾人，这样子的一个矛盾”，小学六年级才开始学中文的林文月，在大学同学眼中，漂亮、矜持、安静，常常有“捧月团”、“赏月团”的男同学，托她的好友郑清茂交信给她。林文月从来不搭理，只钟情于念艺术系的郭豫倫，妙的是，还让郭豫倫替她画自画像呢，其他男同学便知难而退了。

念艺术系的人，不是常给人前景不明的印象么，林文月的父母自然是反对的了，然而年轻人对这样的事情，往往特别坚持，林文月到底决心嫁给了郭豫倫。往后，她的作品都以丈夫的画作当封面。有一年，儿子、女儿年纪还小，台大派她去日本参加一个笔会，那是难逢的机会，她只好撇下孩子，让丈夫看顾……也就是那次外派，促使她翻译日本文学的经典之作《源氏物语》。

提起丈夫，林文月平静的语句，带出温润强烈的情感。“他过世很久我都没有写文，因为我要写一个很重要的人。我要用一个特别的格调来写他。他有一个来家庭照顾的，特别的护士，她是一个美国女士，她每隔几天就要来，她的名字是J字头，我就用J字。在表面上看起来，这篇文章好像是在写一个J，Judy这个护士，但是我不是……”因为很珍爱郭豫倫这个人，要林文月直接写出晚年的他，——那已经失去昔日的光彩的样子，嗯，也许太难，肯定很残酷，所以她说，“我一定要想一个特殊的方法，让轻轻的他出现了，可是对我来说，他的出现是很重要的。”

丈夫去世后，林文月以女儿的雕像摄影，作为她新作的封页。过年过节，儿女回来，他们一起吃饭、聊天、喝红酒。那样静静的时光，就像林文月透过笔下的文字与自己交谈一样，自在、闲适。

在80岁的生日会上，林文月的学生们把蛋糕上的“0”字拿掉，因为她看起来，是那么的年轻，根本不像80岁啊！一个男学生走向她，在她的颈子戴上一条金链，金链闪亮亮的，包藏了柔软、温柔却有力的一些什么，大概许多情景浮忆上来，她嘴唇一颤一颤的，眼眶里似有泪影儿。观众的内心触摸到那种幸福，看着她唇角轻轻的细纹和眼角岁月的影子，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。

就像丈夫病重，女儿辞去工作，回来伴她照顾父亲时拍下的照片一样，照片中，三只手紧握在一起，静静地一动不动，却有一种近乎悲戚的优美声音，温柔的在心中荡漾；就像纪录片背景图画，《源氏物语》那些插图中，古典的图案，优雅的颜色，内敛的情感，——雪花飘然落下，半途又翩翩飞舞，帘布像女人的裙子，轻盈盈一飘一飘的……

物走星移，时光不老，丈夫已经离开，林文月仍然活下去，活下去。她的哀恸，不是袒露的。跟朋友互相扶持、照应，大概是她的世界不至于完全寂静的方法之一吧。

在海洋平静，海鸥掠过的海边，林文月独自走着，走着，轻轻的说，没想到自己可以独居，他应该放心了。那神色悠闲又专注，是纯然的自信与彻底的把握当下。

导演齐怡和刘佩怡前前后后花了三年时间，在美国、日本、台湾和上海拍摄，终于完成了《他们在岛屿写作》II：林文月《读中文系的人》这部画面美好，情感细腻，内敛动人的文学大师系列电影之一，呈现出林文月优雅、知性的一面，又从优雅中渗出她情感的坚强。

我何其有幸，能在这喧嚣的时代里，慢慢静静地在“艺术之家”欣赏无论视觉、声音或味道，这部纪录片带给我的感动。

《星洲日报·星云版》2016-07-0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