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Uncle Jerry一席话

户外有庭院,厨房有窗,可以看见海的样子……


Uncle Jerry是伴侣的姑丈。他原是一名铁路工程师,退休后决心重拾爱好,专研莎士比亚。他看了多年的文学巨著,后来不幸患上癌症,仍下苦工边医病,边学习,真的在权威期刊发表了论文,纠正学界对莎士比亚作品一些谬误的看法。

Uncle Jerry真是个令人钦佩的人。我第一次见到他,他已抗癌六年,康复了,携妻返居銮探亲。跟我对美国人虎背熊腰的刻板印象不一样,他约莫180公分的身段略显清瘦。细瘦的马尾,贴在后脑勺。前额微秃,脸有皱纹。一转身,他的五官我已记不清晰,但是谈话时,他那双一眨不眨蓝宝石似的眼睛,不激烈、不呆板的言辞,却烙在我心上。

Uncle Jerry告诉我,在加州,他跟姑姑住在靠海的小屋。户外有庭院,厨房有窗,可以看见海的样子。小屋是他在1970年代买下的。年月的历史,让它犯了古老的气味,壁上石灰墙皮剥落,门后青苔累累。他与姑姑年龄差距十来岁,想到有一天死亡或把自己先带走,妻在荒凉的旧屋生活,过最孤独的时光,他重建小屋,——朴素,但焕然一新,可让妻安心养老,自己也感到慰藉。

Uncle Jerry说,自己本性快乐,妻又带给他许多欢乐。当年他跟姑姑在一起,与一些洋人因为第一段婚姻失败,就到东南亚这些英、美男子寻求另一半很有些优势的国家探求第二春不一样。他们的相识,是出于机缘巧合。因为公干,他经常出入本地一家旅馆,而姑姑就在该旅馆工作,于是两人日渐熟悉,相知相爱成婚。

Uncle Jerry的英文造诣深厚。可是出门在外,他随身携带的,竟是英文语法书!不怪乎古稀之年,他的思路仍然清晰,记忆也非常好。尽管很少回来,他还能轻轻松松唤出十来个侄辈们的名字!且给我讲起他们之间的从前事儿——一同逛夜市、喂野猴吃香蕉,野猴一急,伸手就抢;玩扑克牌,哪个侄儿最古灵精怪……一切细节,清清楚楚。

在居銮的日子,Uncle Jerry和姑姑暂居叔叔家。烈日下,他俩徒步去市中心,走几公里路程,对街市的改变探个究竟。“大白天,不是热死吗?”想到加州气候宜人,位于赤道的马来西亚,正午时分那日头,简直如火烧天,我不由得提问。“当做走在热带森林里呀!”他说,“不管太阳驱赶,还是遇上蛇族,都得一步一步向前走,直走到尽头,来到出口。”

不像许多老人,误信年轻的世界比较美妙,现在不能跟过去一样过得有兴味,Uncle Jerry和姑姑经常上图书馆,到海边散步,读一本书,听一首音乐,讨论文学作品。姑姑喜欢游泳,可是他手臂有伤,不适合这项运动。于是他上网搜集资料,找出游泳时手脚的相对位置,怎样游才能减少阻力、节省能量……他当起教练来啦!指导姑姑不断实验、进步。

大概东方男性尤其是长辈,通常爱板起一张面孔,很少让我们触摸到内心直白的感受吧,当Uncle Jerry告诉我,伴侣在他心中占有极重且独特的位置时,我感觉非常温暖。伴侣留学美国初期,得过Uncle Jerry资助。Uncle Jerry却告诉我,他原本很乐意给伴侣更多帮助,可是领奖学金之外,伴侣坚持自食其力,自己打工挣生活费。对此,他非常赞赏。我听着、听着,那言辞和表情透露出的诚恳力量,让人倍感亲切,滋味温甜。

话别Uncle Jerry,伴侣喟叹经历一场绝症,Uncle Jerry虽然康复了,可是年纪不轻,不适合远途奔波,这很可能是我第一次、也最后一次见到他。我鼻头一酸,眼圈儿红了。

“或许过一两年,Uncle Jerry又携姑姑回来呢!”兴许是出于安慰,伴侣又说:“或许我们到加州探访他们,谁知道……”


2016-12-02《中国报》诸家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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