豆腐坊上吊的媳妇儿


图/文:叶家乌贼


我的父亲、母亲从1940年代走来,经历过日据时期、513戒严、饥饿、贫困、水荒、水患……我想把他们的精彩故事记下来,分享给我的读者朋友们。今天先说个有关豆腐坊的故事吧!

我的婆婆是一名孤儿,没有亲戚。她嫁给公公,来到南洋,认识了同乡,便喜欢认亲认戚。其中有一名豆腐坊的头家,我的父亲因此管他叫“姑丈”。

姑丈经营养猪业。那时候户户人家都养些猪,只是有的多,有的少。我阿公也养猪。他熟练杀猪。于是当姑丈大规模杀猪时,一个人忙不过来,便请阿公帮他杀猪。父亲幼时也常跟着阿公上他们家猪场清猪粪。一大箩一大箩猪粪臭气铺天,父亲提起这段往事,我五官难免扭曲成一团,皱巴巴的,只差没把肚里食物呕个精光。

姑丈有两个儿子。老大是一名油漆工友,妻子嫁给他以前人美美的,成天打扮到发亮;嫁给他以后弄来一身漆,脏兮兮的。小两口到底还是挣了些银子,搬出豆腐坊。老幺呢,“哼!那个小白脸,最擅长甜言蜜语……”父亲说“哼”的时候,语音那么重、那么重。原来他跟母亲谈恋爱时,老幺跑去跟我阿婆说:“你儿子抢走我女朋友!”

“我才没跟他拍过拖呢!”母亲翻白眼的认真模样,好像她还是个十八岁的俏姑娘,遇上耍流氓的男子,硬把自己跟他扯在一起,令她又恼又恨(心底其实少不了喜滋滋),我禁不住掩嘴嗤嗤笑。

说回小白脸吧!他泡妞可真有本事。话说我母亲当年不光貌美如花,玲珑有致,个性也活泼爱热闹。他上母亲家找不着母亲,听说她去看大戏,——神圣诞嘛,人那么多,他竟然能自人头攒动的人海里,把母亲给认出来,少不了搭讪、痴缠、奉甜话……

小白脸脸白白的、个子矮小,高大、英俊又充满男子气概的父亲一出现,他岂是竞争对手?母亲嫁给了父亲,他也不负一身泡妞本事,娶了一个同母亲一样小巧玲珑、长相标致的姑娘。

来自吉隆坡的那名姑娘啊,婚后天天跟着家婆做豆腐(豆腐坊其实是“姑姑”所经营)。天没亮,她从Bachang走去Kampung Jawa卖豆腐(一小时路程哩)。“一片豆腐一毛半,两片豆腐两毛半”,她叫卖起来。她不只清晨五点起来忙,制作豆腐工序繁多,前一天半夜就不容闲着。卖完豆腐回到家,还有家务呢!受不了,受不了!豆腐坊的媳妇儿上吊自杀了!

“不是上吊,是跳井!”父亲纠正。“以前人的家门前,不都有一口井吗?跳下去就完了,省事。”我耸耸眉眼,叹气道:“对咯,现在哪里还有井。”一霎时,仿佛被苏童小说的潮湿世界吸纳,听见那口布满落叶和紫藤的死人井隐秘的呼唤。就在此时,父亲补充说:“喏,我们家不是有井吗?”我心底“咯噔”一下,回过神来。

后来呢?后来?豆腐坊拆了,养猪场我从来没见过。只有父亲跟着婆婆去吊丧的明星殡仪馆,还伫立在三宝井老街上,梅花棺早已不流行。母亲翻看旧相本时,老喃喃自语:“几十年,从来没见过我这些朋友,奇怪啊,不懂他们去了哪里……”是期盼,是惆怅,是失落?

再过几十年,这些故事便恍如不曾发生过一样,连同豆腐坊、养猪场,一起消失在这片土地上;而到时候,我和父亲、母亲也早已尘归尘,土归土了。


链接:叶家乌贼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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