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己的名字

文/图:叶家乌贼


ABCDEFG、HIJKLMN、OPQRSTU、VWXYZ……她一次次重复,唱着“ABC”歌,以找出接下来的那一个字母。她的字体那么整齐、那么好看。其中,把U字写得比较宽时,她叫了起来:“哎呀,好难看!”“怎么会呢,很美呀!”我一再赞美,不为了讨好她,而是真心如此觉得。

她没有上过学。她会写自己的名字;会看报纸(虽然她常常懒得看);会讲几句简单的马来话和英语;她做心算,甚至比我快许多。她真了不起。

我把毛笔递给她,并没有教她怎么握笔、如何书写,只为了转移她重复不断的话题,让自己在忧虑兼烦躁中,能透口气。“写你的名字吧!”我说。她握起笔,问我怎么写,我边示范边说:“诺,蘸一蘸水,在碗的边缘把多余的水份去掉,就可以写了。”

她专注写自己的名字。写了耳朵旁,突然她愣住了,想不起旁边该填上什么。我把“东”字写了一半,她就想起来了。“太久没有写,我都忘了!”她腼腆地笑着,好像有点不好意思。写着写着,她又皱着眉头叨絮着:“写太旁边(写偏)了,不好看。”

她曾经多么细心。做好一件衣服极考耐性,她为我们剪裁一件件新衣,仔细量尺寸;她修整盆栽,也规规矩矩,总要理出圆的方的等几何形状,才合她意。粗枝大叶的父亲铺地砖,图案排得美美的,惟独边角有些歪斜,母亲就要比手画脚,站在一旁指指点点,气得父亲管她叫“眈眈”,——取她姓氏的马来发音,也意指虎视眈眈,要把他手中任务给抢过来做似的。

后来我老拿“眈眈”开玩笑,叫父亲叶眈眈,唤母亲陈眈眈,每当这时候,母亲就笑得眯起双眼,像孩子一样。偶尔她跟着我念:眈眈,呵呵呵,眈眈。一对老夫老妻生活在一起五十来年,必然有欢笑有泪水,有埋怨有感激,是这样吗?

近年我不怎么叫母亲修补衣服了。她的手工不似从前精细,往往把线给车歪了,或执意按她自己的想法,不肯依我的请求来更改。她成天懒懒散散的,不喜下厨,也不再爱修剪盆栽。曾经遇见不相识者都会凑前聊几句的她,现在在人潮中不再跟陌生人搭讪,只干巴着眼,远远儿瞧着。

母亲变了,不再是我熟悉的母亲。又或许,我根本不曾熟悉过母亲,——怀胎十月,把我带来这世界的母亲。我没有勇气就此做更深的思考,尤其在双亲日渐衰老以后。

我专注看着母亲写她的名字。她握笔的姿势不正确,但一笔一画,却写得有模有样。我的嘴角渐渐上扬。母亲写完一遍,重复再写的时候,我拿起手机,录下眼前一幕。此时的她,就像一个用功的好孩子,专心一志做功课。

“很美哦!”我赞说。母亲呲开两排洁白的牙齿,把手中毛笔放下,竟抓起我的臂膀、摸起我的腰来:肩膀要宽、这里要收腰、这里是臀部……怕痒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轻轻把她的手甩开。“以前教我们做衣的老师就问我,你没读过书,做么会写字的?”自学识字的母亲洋洋得意,自夸起来。

后来,我指着时钟说:“十点了,睡觉咯!”十点,是母亲的就寝时间。这是她和自律很强的父亲一同生活多年养成的习惯。母亲“哦”了一声,起身往浴室走去。洗刷前,她在浴室外用手指于墙上比划了好一阵子,仿佛害怕不多锻炼一次,她会忘了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;忘了,自己的名字。


《星洲日报·星云》2019年12月13日


连结:自己的名字


评论

  1. 哇,这字是姐姐写的,还是母亲写的呢?
    好揪心啊~突然想起一段歌词~> 时间都去哪儿了~
    我长期与父母同一个屋檐下,常为他们无理取闹,唠叨与无谓的口角想撞墙,想长一双翅膀飞上云端自个儿静一静。看了姐姐的文章,感触良多。有时间,好好爱吧。包容虽难,但那大概是人生的其中一必修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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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呵,烏賊寫的。
      別撞墻哦,那就不能來靜室聊聊天啦!能理解你的感受。透不過氣時,嘗試外出一陣吹吹風?或另尋適合自己的方式紓解吧。
      當時父親在醫院,難免煩躁,父親母親的安康,非常珍貴哦。嗯,希望能盡可能地好好相處=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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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2. 书法写得好端正啊💕(也不是说怀疑阿姨的字体啦😜)。
      姐姐的文字好疗愈呢,谢谢哦😄!我呀,“立志”做个正面的开心果,嘻嘻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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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3. 聽你這麼說,有開心哦。是啊,人生短短幾十年,一定要盡力讓自己快樂,充實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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