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不死的蟑螂

“蟑螂！蟑螂！”夜半如厕，裤腿拉至膝盖又往上穿好，闪身出来。伴侣揉着惺忪睡眼，卷份报纸赶进厕所，朝我所指方向拍打；不一会儿，他出来寻眼镜，等眼镜戴好，机警的蟑螂早已不知去向。这并非首次在厕所遇见蟑螂，有些被他拍扁又翻过身来、赶紧扔进马桶哗啦冲走，有些触须东探探、西望望，一旦被发现就钻回墙脚安置水管的隙缝里，喷水诱哄老死不肯再出来……

“我是蟑螂！”我跟哭一样地笑着。“我要做一只打不死的蟑螂……”蟑螂刺鼻的气味呛入鼻息，憋着嗅觉方便以后，我喃喃自语，躺回卧房，翻来覆去，再也睡不着。“很难消除的，只要家里有冷气管、排水管，蟑螂就会出没！”谈起蟑螂，人人咬牙切齿，先生做室内设计的朋友便如是表示。

蟑螂、蟑螂，想当然，古埃及就存在的蟑螂既昵称小强，岂能轻易灭绝？相较之下，人脆弱多了。蚊子一叮、蛇蝎一咬、头一疼、车一碾、心口一抽，林林总总，即便摔个跤，也能致命。早年同学的哥哥遇车祸脑死，拔掉呼吸管把器官捐献，遗爱人间。后来学弟患骨痛热症离世、学妹产后失血过多身亡、系友的妹妹因脑癌往生、堂姐骤然晕倒挥别人间……回想少年写过的得奖小说《生命无常》，我哑然失笑；当时对主题的参透，粗浅得可笑啊！

三个多月前，父亲过世，家婆发来家公的录音：“阿玲，你不要太伤心！人生自古谁无死……”家婆又说：“阿爸讲，每个人都会走的，叫你不要太伤心……”我一听，泪如雨下。家公和父亲有些价值观不一样，但他们都是草根阶层，靠劳力挣钱养家，平素不喜攀富贵，对眼睛挂在头上的有钱人嗤之以鼻。好几次，回婆家，自长途巴士下车，坐上家公罗厘高高的座位，车镜摇下，风吹乱了发丝，车座摇摇晃晃，把我的思绪带回到父亲当罗厘司机那段日子，——父亲也常载着我，吹吹风，有一搭、没一搭地聊些什么。啊，岁月把我俩分隔两地，以前想念的时候，还可以摇通电话，透过屏幕立马见到彼此；现在呢？现在我上哪儿寻父亲去？

在生命的长河里，一个人走得越远、活得越长，承受的苦难往往也愈多愈复杂。中国作家韩少功在作品《马桥词典》里有关“贱”一词就这么写道：“在马桥的语言里，老年是贱生，越长寿就是越贱。尽管这样，有些人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点，活得眼睛瞎了，耳朵聋了，牙光了，神没了，下不了床了，认不出人了，活着总还是活着。”如果可以选择，你愿意“贱”生，还是“贵”死？真的有人可以“贵”死吗？在疫情肆虐、全球经济重创的当儿，丧亲失业的、债务累累的、身患顽疾的、贫病交错的、朋友疏离的……荆棘坎坷、挫折打击，人活至中年，未待“长寿”，各种挑战恐已迫不及待伸出巨大魔掌，勒紧我们的脖颈：使劲、使劲、再使劲！回首，唯有青少年的愁滋味微不足道吧，浅浅、浅浅的。然而，对于夭折，对于英年早逝，我们难道就不悲天悯人？

“关于生死，我爸经历过很多，我想，他也很有感悟……”伴侣告诉我。早前，家公痛失亲属，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，神不守舍，当时看在眼底，我也觉着难受，试图说句安慰的话语，多半也搔不及痒处。道得出口的、话不出来的，我们把伤痛埋在心底最深、最隐秘的地方，只能独自用时间，顽强地挖凿本能里的意志，打击薄弱。日常照样在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们面前，轻描淡写地描绘出一副生活舒坦的写意图。

日子再苦，生活的流水再疲倦，终究潺潺地流去。内心坚强的矿井快崩塌之时，只好鞭策自己：嘿，别活得连蟑螂也不如！


连结：叶家乌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