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

“是不是没有飞机了？现在没有飞机飞了，你们不可以回来……”视频通讯中，母亲说。“以前我每次看到天上有飞机飞过，现在很久没有看到飞机了，很多年了。”母亲认真地说。“一年多啦，没有很多年。”我纠正母亲所言。“哪里只一年！很久了咯，很多年了……”母亲坚决自己没记错。

在一片绿的果树围绕的青草坪中间，她穿一双人字拖鞋，抬头望向天空。没有飞机划过的天际，只有云朵悠悠飘游。若阳光强烈，便刺穿白云，投射到曾几何时，一头秀发乌黑亮丽的母亲的头顶上，银光闪闪。“妈，你跟我一样，有白发了！”我叫道。“当然啦！我几岁了你懂吗？我今年七十五岁了！你才几岁？”母亲漏出一口洁净白牙，仿佛取笑我的懵懂。“你骗人啦！七十五岁怎么可能牙齿还这样美！你戴假牙啊？”我问。“乱乱讲，我哪里有假牙，假牙怎样吃甘蔗？我吃甘蔗，斜斜握着，这样一口一口咬……”母亲边比划边说：“上次阿华就问我，aunty，做么你可以吃甘蔗的？我的假牙不可以……”我呵呵一笑。

母亲大部分记忆，被时光白蚁啃噬，侥存的片段，便如同她喜爱的经典老歌，收录在光碟里，放置于播送机中，播完了自动重播。若当日重播的次数多至我已分不清自己的脑子里，是否安装了一台播送机，渐渐昏头转向，便让母亲带我去看花。“你种的水梅有开花吗？我要看。”“你最爱的仙人掌哩？在哪里？”母亲精神一振，握着手机，屏幕向着庭院里的百花齐放这里对、那里照：“喏！这是汉菜，开花了。那是什么水果你懂吗？番荔枝，熟了拔开来吃，很甜、很好吃的……你看，池塘里这个花也开了，叫什么花，我不记得了。荷花？哦，是荷花啊……”

风从花园里掠过，像绿色发丝从棚架上垂挂的松萝菠萝，波浪般晃动；珊瑚藤的小粉花清新秀丽，抖一抖身子，乘坐降落伞似的降落一地；松叶牡丹成片开，编织成一片七彩的美丽地毯……父亲离世后，哥打理家园，我熟悉的空间里，有了新的点缀。居住附近的姐夫，三不五时过来协助去枯干、修老树，外甥也同来采收哥的养殖蜂生产的花蜜……我想，父亲不会像烟圈一样，散漫之后便消散，在成熟芒果的香气中、在莲花绽放的色泽里，他总在天宇哪一个我们不知晓的方向，守望着家园。

“现在没有飞机飞了？”母亲握着手机带我赏花看鱼、游园完毕，话题又回到原点。“我很久没有看到飞机，很多年了……”是两年，疫情持续了将近两年。在这两年里，多少的游子回不了家，多少的父母望穿秋水。我国新冠病毒的确诊数字日日飙升，死亡人数不断积累，触目惊心。不，那不只是数字，每一个数字的背面都涵盖了言不尽、道不完的痛苦与折磨：经济上的、情绪上的、身体上的……

“很想念不用戴口罩出门的日子。”狮城朋友向我转述她六岁孩子的一句话，道出了多少人心中的想望。在吉隆坡的朋友却告诉我：“我妈妈现在连窗口都不敢打开，她组屋楼上昨天‘又’抬走了一具尸体……”原来，不仅外出非得戴口罩，就连在家中，想安心地打开窗户，对一部分雪隆居民而言，也成了奢侈的愿望。

“五姨，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？”外甥女接过电话，问我。“我也想回啊……”我说。而我，只能站在校园湖畔，向着水面，看水草摇晃，鱼儿悠游；当鱼儿游进天空的倒影里，恍惚便觉得天空离我近了，家，不再遥远。


连结：叶家乌贼